文

王砚

图

陈韵骄

茶与器，一定要有一见如故的情境骤生，方才不至两相辜负。为了这种相遇，打造茶器的手艺人要比种茶人更为费心。他们不仅要懂茶，还要透彻器的种种外在内在， ，让它们在沸水中聚首时，共同散发出迷人的气质。这值得用一生去追求。

丁智有一盆非常让人羡慕的多肉植物，小小的，碧绿的，立在一只碗状陶瓷盆里，怎么看怎么清爽，仿佛就像它站在老家的地里似的。丁智觉得，健康的多肉植物不能过于臃肿，“像上了化肥的韭菜那样就不好了”，也不能过于贫弱，一个好的设计师必须考虑对象的需求，设计花盆就要考虑植物的感受，它除了要承载花的，还要提供功能性的东西。于是，他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做了这只小花盆。

我们瞪大眼睛，“为什么要一年？”

“没有办法啊，要准备铜官的泥料，特别是釉水的调制，全部用矿石来做，我要保证花盆富含各种矿物质。”这个八零后两手一摊，并没有太多无奈，反而认为本应如此。

他一直在做这种别人看来费时费力的事情，做花盆也好，做茶器也好，没有什么地方可以懒怠和投机取巧。

丁智从小跟着师父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茶的各种知识。喝茶喝到某一天，师父忽然跟他说了一句：“要吃土豆自己种。”这句似乎凭空而来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他就明白了，“师父教我开启了另一种思维方式，纯粹为了喝茶而喝茶是不对的，要踏上生长茶树的土壤，然后去感受这片土壤的人文情怀和风貌，独特的自然气候、茶树品种和制作工艺，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个茶是这样。只有彻底了解后，你才会抵达茶的精神层面，泡出能反应其真正气质的一泡茶。”

他又慢慢地开始琢磨瓷器。在日本，一家豆浆店让他驻足良久，磨*豆的石磨还是那个石磨，可是主人却设计了一只机械手臂，编了一套程序，把石磨的转速、放入豆子的间隔时间等数据通通输入，模拟人工，做出 吃的豆浆。“这是传统和现代工艺 的结合”。他认为，在现在的文明进程中，迫切需要找回传统，用现代的手段完善它，而不是去颠覆它。

他也走遍了湖南的山山水水，去寻找那些沉落在时光深处的老匠人，有收获，也有失望。去年，他连续几次去拜访一个家传九代做竹编的老人家，可是发现，许多竹编工艺的细节已经无法与祖辈相比了。而且，因为缺乏更广阔的视野，更精深的探索，做出来的器物离现代审美和真正的艺术有相当的差距。

王夫之谓：“无其器则无其道。”没有一只茶盅，茶也难以生发它的“道”。

“这并不是说传统就走到了末路，相反，它所达到的高度可能到现在我们也无法企及。只是因为中间出现了断层，而我们没有及时地跟上。”丁智拿出一只他最喜欢的茶杯，是他自己亲手烧制的，如热带雨林般色彩鲜明。这只杯子几乎囊括了长沙窑所有的典型釉色：褐彩、绿彩、铜红、乳浊……融汇一起，看上去类似唐三彩，但是又美得特别时尚。

“当年长沙窑囿于技术，做不到这样。我想办法让它的整个釉面更鲜亮，颜色又很古拙，让现代和传统融汇在一起。它难在上釉时没有一定规矩。我是把自己放空，进入一个混沌的状态，随意地去弄，再烧，烧出来很自然。设计到 要没有设计在里面，包含很深的理解，去掉人工的匠气，这才是我喜欢的。”

丁智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茶杯。它混合了长沙窑的许多典型釉色，如褐釉，*釉、青釉、乳浊釉等。

热爱岳州窑的茶舍主人郑晓云也毫不掩饰对传统器物的拥护，他完全不认为那些都是土得掉渣的，需要推倒重来的。他记得 次在一个朋友处看到岳窑出土的茶杯，很惊叹，完全没看出是一件古董，反而觉得现代感十足，夸赞“仿得好”，朋友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五代的咧！

“它真的一点儿也不土。”郑晓云认真地说，他也收藏了一只岳窑杯，圆币底，玲珑圆润，自带静气。在土里埋了千年，一部分泥土已经沁进了青瓷里，形成斑痕，但青绿的玻璃质仍留存着，开出细碎的鱼籽纹，异常晶莹。

岳州窑釉色有青、*、酱诸色，部分釉色可因窑变而呈蓝色、紫色，青釉莹洁，往往呈玻璃质状，透明或不透明。湘阴青竹寺窑生产的是我国最早的青瓷之一，它所用的釉中含有草木灰。植物与矿物融合在釉中，经过烈火煅烧后所形成的美难以形容，有时矿物的结晶会沉积在杯底或散发在壁上，如同星光霞色，又如纷披的碎叶，似乎把自然界的美景都纳入了小小的杯中。

丁智和郑晓云几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要达到前人的高度真是太难了，更何况超越。”

酽庐茶舍的主人郑晓云收藏的岳州窑茶器。青釉纯净剔透，与茶如故人相逢。

这么多年，丁智闷头做着古法烧窑这件事，苦乐自知。

他一直想做“又好看，又便宜，能让大家都用得起，而且 ”的茶器，朋友们起先都不置可否，到现在，却越来越看好。

“要做到 ，当然得全部用天然矿石，找矿找了五年。光长石就有三百多种，*长石，钾、钠长石等等，分布在不同的产区，全部试一遍得花多少年时间啊。不同的釉需要不同的矿石，像烧红釉，就得海青石，铜、珊瑚，玛瑙……”

泥料的处理也需要时间，采集回来后并不能马上使用，要放在类似防空洞的地方，慢慢等它风化，分解里面的有机物和泥腥味，回复到一个自然的状态才能使用。“不经过处理的泥料，用工业化方式烧制，不可能烧出有生命力的东西”。所以，必须不惜等待。

他烧了一只绿釉茶杯，釉色如雨后深潭，浓重饱满，优雅而古朴。胎土用的铜官瓷土，釉料中则加入了一种水生植物。丁智得意地一笑：“我试了好多次，才发现这个秘密。用水草烧出来的绿，非常非常深沉。”而市面上常见的铜官绿釉仿品，无论如何都无法显出这种典雅气质，绿得轻薄流俗。这就是古法的魅力。

长沙窑古器的美丽正在于此。比如，它 的蓝釉，发色上带有松石绿的色调，表面上还覆盖着一层粉末状覆盖物，这种蓝色的呈现离不开植物。长沙窑像中国其它瓷器一样，常就地取材，采用漫山遍野的凤尾草作为釉料，凤尾草含氧化钙，又带有 盐，烧成后铜釉的纹饰便带有松石绿的色层。蓝色常令人想起深深的大海，尤其是对居于沙漠地带的中东人而言，大爱蓝色，所以长沙的窑工抓住市场机遇，烧制了一些蓝釉的器物竞销。

丁智也尝试了用凤尾草烧制蓝色瓷器，分两层上釉，一层色重，一层色浅，浓淡不一，呈现出斑驳的感觉，像是蓝天上流动的白云。另一只杯子，则是以长石和桑枝烧结，结果烧出淡淡的粉紫和两颗悬而未滴的透明釉滴，花间词般清丽妩媚。

长沙窑的铜红釉也是极其珍贵罕见，中国陶瓷用铜作为红色釉彩的着色剂最早就见于长沙窑。铜红彩对于气氛、温度、铜含量十分敏感，只有在尽皆合适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成功多带有偶然性。它的产生和烧窑条件大有关系。丁智对一只烧残的茶盏比较宝爱，杯上的铜红已经跳出了长沙窑的暗沉，像火烧云般泼洒在西天。与其说他喜爱这个物件，还不如说他喜欢烧制过程中，铜的变化。“铜很有意思，烧得好呢，就是红色，要不就会变成绿色”。的确，铜的着色剂在釉料中若在氧化（含氧多）气氛中燃烧，会烧成氧化铜的绿彩，但如果在还原（即缺氧）气氛中燃烧，则会烧成带红色的氧化亚铜，或铜离子。

一杯令人感动的茶汤，是由各种微妙的因缘和合而成的，而茶杯的力量，足以改变茶汤的风味。用不同质地、颜色、形状、大小、高低、厚薄的杯子来品茶，茶汤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气质，有时差距大得令人惊讶。但不论什么茶，若以好的杯子来品饮，茶汤的香气、汤色、滋味，都会更加细致、丰富而迷人。

在铜官，长沙窑铜官陶瓷烧制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彭望球用他最喜爱的一只茶碗，给我们品饮贵州都匀毛尖。碗口阔大，釉色沉着，干茶铺在其中并不显见，但在沸水的浇注下，茶叶渐渐回复出青绿，叶形也舒展开了。彭老师端起茶碗，分到各自杯中，他从不在泡茶时说话，只屏息凝神，抬高手腕，缓缓将茶水注入。毛尖的清香瞬时盈满了小小的茶室。他给这只碗取名“唐碗”，脱胎于唐代研磨茶粉、盐粒的研钵，只是将碗底的齿槽去掉，将出水口设计得更加出水流畅。古代茶碗比较常用，因为散热快，不易将茶叶闷熟或闷馊，冲水进入的时候，还可以观赏叶形。

此前，他也曾设计过一只茶碗，但顾虑太多，怕茶叶会漫出，特地将边沿内卷。到 豁然开朗，放开一切，这只碗反而更加大气了。他的茶器，更着意于人和器和茶和水之间的关系，以期 形成一个“气场”。

长沙窑铜官陶瓷烧制技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彭望球制作的一只“唐碗”

“设计师和匠人的差别在于，匠人是简单重复中寻找，艺术家和设计师能预知未来的生活方式”。

他希望让茶真正回到生活里，丢掉过多的噱头，通过茶找到宁静，找到茶理。什么气质的茶就配什么形制的器，比如安化黑茶，这种外形并不细致，需要年份才能喝出滋味的茶，其品饮方式长期被紫砂壶和盖碗所垄断，但彭老师却认为用碗泡法和煮茶法更能将它的本质体现出来。

“湘茶乡器，江浙是文人气，湖南是乡土气。湖南的茶有浓重的乡土气，像烟熏茶多在乡下。湘人的性格也不是那种温婉可人，我们都有生性豪爽的一面。喝茶也是如此，它会慢慢自成一个体系。”

湖南传统的“包壶”，无盖，常以碗覆其上，穿绳于钮，带至田间地头。

醴陵的茶人漆慧，也把自己的心性寄予杯壶，喝茶的小杯上，是他自己画的墨荷，云水烟波里，一枝荷孤立其中，清新淡雅，也承续了醴陵釉下五彩瓷的精致。

喝茶是漆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距离漆慧家15公里左右的东堡乡，就是曾经辉煌一时的醴陵窑。沩水等河流流经区域分布着84处窑址。

醴陵龙窑

月形湾守窑人蔡其伟家中还有几只民国时留下的瓷罐。

5月10日，大雨，我们在丁智的工作室喝玲珑绿茶。高温烧结的白瓷茶盅莹白薄透，注水时，能见杯壁上隐隐透出水波兴起的影子，赏心悦目。一杯饮尽，茶的甜香盈颊。“这只杯子比一般瓷器烧结温度高一百度，它才可以达到聚水凝香的要求”。他偏爱素雅茶器，不需要任何繁复，只取清幽不取奢。

说到底，好的茶器是能传达茶的语言的，若不解茶，器终只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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